作者:何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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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到广州,如今真是方便,复兴号高铁,子弹头一般的速度,串门一样,也就两个多钟头。“从前慢”,从前焉能如此这般。几天前,陈炳佳兄来电话,邀我往穗一游。炳佳热情灼人,急急切切说了一堆话,目的我听出来,是要我结识一下广东艺术家郭莽园老先生。“你不熟悉吧,来了就知道,太有味了,老爷子!”又交待,“叫刘晨陪你一起来。”
刘晨是我朋友,曾经主理湖南卫视一档节目《艺术玩家》,后辞职专事艺术品拍卖工作。我有文章写他棱角分明的性情,同多味多趣的人生。他辨别艺术品,辨别艺术家,堪称眼光毒辣。高铁一路,并肩而坐,他同我一直谈论郭莽园,语多赞美。同他交往多年,也听他谈论过不少艺术家,似这般美评一个人,印象里好像只有周韶华同刘巨德。
傍晚下车,恰逢饭点,先吃为大。郭莽园老先生已在餐馆等候。来之前我在网上看他的照片,当时就觉得此人气度不凡,有点神似肖恩·康纳利,特别精神。见真人,更是一惊。一米八的身高,臂长如猿,堂堂伟岸,灰发卷曲,鬓须连腮,又仿佛中国版的老年普希金。他目光和善,笑意温暖,令人初识如同旧交,陌生感同距离感瞬间消弥。我从陈炳佳与刘晨口中得知,老先生除了诗书画印皆妙,更是粤地著名的美食家。郭莽园是潮汕人,潮汕美食在我眼中,也算中国食馔的“天花板”。这桌饭,当然也是潮汕菜,老先生亲自点的,样样精道。他耐心地告诉我这样要如何吃,那样要如何吃。意思是按照他的吃法,潮汕菜的精微处才能品出来。的确如此,同样一道菜,吃法不一样,口感会迥异。老先生笑呵呵地说,人,要会吃、能吃,还要舍得吃。
此刻无他,唯恨肚子细。酒足饭饱后去他的工作室喝茶聊天。单枞,浓浓的茶汤,醺醺的醉意,老爷子情绪高昂,谈笑风生,语带幽默,嗓音略哑。他的画案很大,案子旁的四轮工具台亦颇大,摆满了几十支毛笔,多为订制,亦多为长杆。几块大小不一的砚台,均有留墨,将干未干。内室门口左右两块浸为古铜色的竹匾,刻着填了石绿的他的自撰联:六朝碑版横胸臆,一介狂狷写性灵。那字端的是好精神,走笔如刀,魏晋骨力同金石况味扑面袭来。
那访谈中的自信同豪肆,亦同样扑面袭来。傍墙几口大缸里插得满满的是卷好成轴的画。我曾在网上看过郭莽园的画作,当然更想一睹他的原作。老先生明敏,从我的神态明白我的心思,就叫他的儿子郭青同陈炳佳在墙上展画给我欣赏。他们不挑小品,挑的都是丈二、丈六的大作同四五米的长卷。在网上看到的邮票大的图片,同眼前的原作一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观赏体验!看郭莽园老先生的原作真是令眼睛为之一亮,精神为之一凛。随着其中一幅丈二的大画慢慢展开,刘晨脱口而出:“这张精彩!这张精彩!”此作画面的构成其实简单,但却巧妙,画面右边接近一半的位置上浮悬着大半截没骨的中墨加花青大笔涂抹的山石,左角浮着小半截同样画法的差别在更有起伏的山石,体量是前者的五分之一。二石俱伸出虬枝如铁的浓墨的寒梅,两相呼应,如歌对答。画面中央空白处,则是一红衣飘须老者骑驴赏梅,童子随后,负梅一枝,撅臀弯腰,憨态可掬地扭头仰望石上梅朵。极简的画面,气息浓郁,山石的画法,真是笔如乱麻,肆意涂抹,而又无一笔死墨,产生的效果是又坚实,又透气,实在罕见。满座的人,包括我在内,也跟着喝彩。
郭莽园今年八十有二, 7月12日在我们湘地的齐白石纪念馆举办了画作展。展名多义,曰《我自南来》。齐白石纪念馆门槛不低,每年仅在全国邀请一位艺术家举办学术性个展。郭莽园先生是今年的受邀者。郭莽园自己也看得比较重。跟他走得很近的几位艺术家朋友就帮他策展布展同挑画,其中有几位便是在粤地的湘人,如陈炳佳、彭文斌。他们从郭莽园数百幅作品中挑选了150幅书画精品参展。遗憾的是,刘晨偏爱的这幅作品在挑选之外。刘晨激动地走来走去,大声道:“要是我,我一眼就会挑中它!”我对刘晨的眼力是信任的。我也觉得它应当入展。我看了看老先生,他慢慢啜着单枞,吐着烟,笑意盈盈,并不发表看法。陈炳佳亦是笑笑的,举杯啜茶。这位热心的仁兄,为郭莽园的画展,不分昼夜地操心尽力。我后来才晓得,他们已挑了许多大画,为了题材多样和内容节奏,亦要挑一些中画幅的画作和小品,郭莽园创作丰盈,精品太多,难免在挑选中将一些同题材好画割爱。这种遗珠之憾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看完画,我说:“郭老,我什么时候可以观赏一下您创作时的状态?”他把手一挥,说:“没问题。”起身就走到大案子前,他的太太也上来帮他铺纸舔墨。老爷子提笔就进入状态,当即凝神作小品两幅,一幅画的是梅石,另一幅画的倚马的高士,旁边又两根墨线从下拉到上,可以理解成树干,亦可以理解成别的什么,总之钢筋铁骨,撑起了画面的空间。真是画得有看头。笔墨纯熟,却无丝毫油滑。相反,线条涩滞而生拙,墨色变化又控制。这种既熟又生的画风,修为不深是修炼不出来的。
画完画仍复喝茶聊天,相谈甚欢,直到半夜十二点半。就这样,我在广州待了三天两晚,两个晚上俱是在老爷子工作室喝茶聊天,亦俱是到半夜十二点半。老先生很有精神,接话机敏,谈锋甚健,真是一位性情率真又为人厚道的长者。他交游甚广,深夜里还不断有电话打来,都是朋友寒暄问候。人人都喜欢老先生。
他带我们到蔡溪记去吃潮汕牛肉火锅,告诉我和刘晨,火锅汤底滚沸了,记得先关火,再夹牛肉片烫几秒,这样牛肉吃起来才鲜嫩。一试,果然。又对我说你调的佐料不对,试试我的,把他那一碟佐料推给我,那真是滋味大不同。如此,每顿饭,他都告诉我们许多新鲜的吃法,让我长了见识,开了眼界。
在他工作室的聊天中,郭莽园多次聊到他的祖母和他少年时的书画老师。他祖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说,人一生无非是赚名、赚利、赚人情。你如果要赚名,利和人情就不要去赚,其他两样也是,总之你只能赚一样,不能样样都赚。做人不可贪婪。祖母的家教真是有智慧,影响了孙儿的一生。而他老师陈半醒,是埋没尘烟的才子,诗书画印无所不能。曾自撰鹤顶联:半径山溪满园花鸟,醒世黄石醉酒青莲。
在这样自比李白的老师的熏陶下,郭莽园亦是诗书画印齐头并进。而且如韩愈说的:“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郭莽园的画作,多是自题诗跋,如指画“竹石图”轴,他的题诗是这样:片石胸中自崔嵬,斑斑点点旧时苔;朝来新翠侵襟袖,昨夜阿谁信手栽。这样的诗题上去,画轴自然文气氤氲。老爷子诗联有捷才,揭阳友人席上出上联:青藤白石多奇士,嘱对下联,郭莽园脱口对曰:红拂绿珠最可人。又有人求对,“好人一生平安”,郭莽园对曰:“谦卦六爻皆吉”。老先生谈书法,跟我凑耳说了一句话,他的潮汕普通话我没听明白。他就拿过一个小本本,在上头写了八个字:作真如草,作草如真。这便是他的书写大法。他的字真是好看。
郭莽园虽然生在岭南,但正如他的相貌不似岭南人,他的画风亦不似岭南派。他的画,又猛厉又天真,又世俗又清雅,又传统又当代。尤其是,老先生不失赤子之心,这赤子之心在他的作品中处处流露出来,于是有感染人的艺术力量。他走的是文人画的路子,但一些传统文人画中偶尔流露的自怜自爱、无病呻吟的气质,在他的创作中荡然无存,相反,野生的艺术自有生命的强悍同元气。
郭莽园老先生很有人格魅力,他周围一帮晚生朋友们,亦都景仰同学习他的人品与艺品,还有他旷达的人生态度、开朗真率的性情。他们总是环绕在老爷子身边,如沐春风,近朱者赤。《论语》里说孔夫子同他的弟子们:“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晚生朋友同郭莽园在一起,正也在追求这样的境界。
刘晨工作多,第三天急着要回长沙。我同他来,自然也要同他去。我真是有点舍不得。热情的陈炳佳兄叫朋友从增城送来了几盒刚从树上采摘的进奉荔枝,让我同刘晨一人带一盒回长沙。我想起昨天晚上在郭莽园工作室吃荔枝,老太太端来一碗酱油,说,蘸点酱油,吃再多的荔枝也不会上火。哦哦,又长了见识。
我同刘晨,于是带着一盒进奉荔枝,还有老先生送的两盒单枞同一盒陈皮,以及这三天两夜的快活回忆,奔向了高铁站。真是心情好,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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